江安侯府,苏元尚皱眉看着桌面上的棋局,“你的下法还真是奇诡多变,令人耳目一新,防不胜防啊。”

他思考片刻,终于落子,“但最终总是万变不离其宗,要处置一位六部尚书级别的大臣,没有中枢的同意是决计不行的。石定忠是个聪明人,从他这些年能够稳守中立,坚持不下场站队就能看出来,他背地里怕是跟各方都有纠结,你有没有想过中枢力保怎么办?”

夏景昀笑着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若只是简单将石家有钱的消息拱出来,此事兴许会堵在中枢,最终让他逃脱。可是,金侍郎的尸体还在那儿摆着呢!”

苏元尚立刻懂了,哈哈一笑,“想必中枢大臣们,也很希望有个大案子来转移陛下的注意力,给他们松松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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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中,中枢大臣们齐聚一堂。

昨日户部的事情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今日本是皇室聚会的日子,陛下却忽然召见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些惶然。

毕竟他们都曾感受过广陵州百姓对他们厚重的爱戴。

崇宁帝目光扫过众人,瞧着他们那一张张平静的脸,知道从这些老狐狸脸上看不出什么东西,便干脆直接道:“前些日子,有御史弹劾礼部尚书石定忠,朕处置了,诸位爱卿可觉得朕之处置有不当之处?”

众人唯唯,无人开口。

他们诚然知道陛下这么问,定然是有了变故,很可能是后悔了,但身处他们的位置,不犯错比立功更重要,没理由去冒险一搏。

可他们当中也有人不这么想,一个新晋的中枢大臣便咬牙开口,“臣以为,稍有些过轻了。”

“朕也是这般想的。”

崇宁帝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你能鼓起勇气,明言朕之过失,无愧朕对你的期许,很好,朕心甚慰。”

一番客套的铺垫,他看着众人,“前些日子,黑冰台将石家上下所作所为呈到了朕的案头,杀人掳掠、草菅人命、不尊礼制、视朝廷抡才大典如玩物,样样皆是死罪,但朕当时却宽恕了他,因为朕觉得他是个能做事的,朕不想滥杀能臣。”

“但是,就在前几日,就在朕轻饶了石家之后,石家的公子又去城郊,对一个看上的妇人用强。朕的宽宏,在他们心中,成了什么?成了国法如摆设,成了君威似笑话?”

“但朕毕竟已经宽容了他们,所谓君无戏言。这两日,朕反复在思量,一个官员到底是德行重要,还是才能重要?到底是君无戏言的权威重要,还是公道和正义重要?”

他身子前倾,目光扫过众人,“诸卿,可有教我?”

众人的脸色尚且平静,但心头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都以为石家就这么逃脱了,怎么还能被翻起来。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陛下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吏部尚书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劝说陛下暂且按兵不动,镇之以静,过些日子,再重提此事,以维护朝廷威严,但有人却先动了。

秦相立刻站起,拱手开口,“陛下,臣以为,不论先前如何,陛下既宽恕了石家,在那之前之事,便可暂放。”

就在崇宁帝皱眉,吏部尚书等人颔首之际,秦相话锋一转,“但是,在陛下以宽容之心,行惩前毖后之举,望其迷途知返,为国所用之后,石家人依旧我行我素,又犯下如此大恶,证明其一家上下,已然败坏,不堪拯救,更对不起陛下之苦心。”

“为臣之人,上不能解君忧,下不能安黎民,此等臣子,留之何用。”

他一振袖,朗声道:“臣请陛下,严惩石定忠,令三司会审其罪,其全家上下,抄家关押,逐一甄别,以儆效尤,以震慑如今国朝上下,贪腐肆虐、不法横行之风,整肃吏治,再图中兴!”

慷慨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中枢大臣们微张着嘴巴,看着昂然而立的秦相,一脸惊愕。

但几乎是眨眼间,他们便反应了过来,纷纷附和,石定忠瞬间成了大奸大恶,十恶不赦之徒。

在成王将石家一脚踹进夏景昀提前挖好的深坑之后,秦相和中枢大臣们亲自动手,填上了厚厚的土。

崇宁帝长叹一声,“群情如此,中枢拟旨吧。由黑冰台查抄石家,一应人等尽皆入狱,石定忠之罪由三司会审。”

吏部尚书见事不可为,只好认命,但本职工作所限,他还是多问了一句,“石定忠下狱,春闱将近,礼部由何人主事?”

崇宁帝脑子有些烦乱,“春闱将近,不宜多生变故,就依旧例,顺序顶上吧,由左侍郎暂代尚书之位。”

他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朕有些乏了。”

中枢大臣们对视一眼,带着复杂的心思,齐齐拱手告退。

走出御书房,看着阴沉沉的天色,秦相轻声道:“诸位,当以为戒,谨言慎行啊!”

石府。

“老爷,来,吃一碗七宝羹!”

“俊儿,来,你也有!”

石夫人从侍女双手捧着的托盘里,端上两碗,分别放在石定忠和石子俊父子二人面前。

中午专门从衙门赶回来吃这顿午宴的礼部尚书石定忠,头上戴着剪彩做成的人胜,样子颇为滑稽地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看着齐聚一堂的夫人、嫡子、姬妾儿女,笑着道:“今日,人日,愿今年,我石家上下,诸事平安,人丁兴旺!”

众人齐齐起身,一口饮下,场中气氛瞬间高涨。

石子俊却有几分兴致寥寥,从春风驿开始,他就一直谋划着要收拾夏景昀,找回面子,但一来二去,可劲折腾,人家毫发无伤,自己这边却莫名其妙地接连受挫,如今堂兄被剥夺了此番应试资格,驱逐出京,而石家也是险死还生,艰难逃过一劫。

终究少年心性的他,一时间,很难调整自己的心情。

而更关键的,他始终觉得,这背后是有人在故意整他和石家,而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那夏景昀!

石夫人看着儿子呆坐着,连忙提醒,“俊儿,你怎么不吃啊!吃了七宝羹,讨个一年好彩头呢!”

石子俊瘪了瘪嘴,“意思一下就行了,我不吃这碗,难不成我石家就要遭难了?”

“混账!”石定忠一拍桌子,“自小教你的礼仪规矩,都忘了?怎么跟你娘说话呢!”

石子俊身子一颤,有些畏惧地低下头去,心头却无太多敬畏,因为在瞧见了父亲前几日的慌乱惶惶之后,那个原本威武完美的形象早已大打折扣。

石夫人笑着打圆场,先是埋怨石定忠,“这大喜的日子,跟孩子置什么气啊!”

接着又对石子俊道:“俊儿,娘知道你是见贤哥儿回了乡,心里难受,现在木已成舟,一切都过去了,咱们得向前看啊!”

石子俊有些不悦道:“向前归向前,但我也要把该报的仇报了!”

“你给我老实点!”石定忠也感觉出来儿子这些日子在他面前日渐的放肆,却并未多想,只当他是骤遭挫折之后一时的激愤,便语重心长地道:“我们现在宜静不宜动,有些账记下来,等过了风头,为父亲自帮你处置。”

石子俊闻言一喜,“真的吗?父亲不是说......”

石定忠轻哼一声,“你咽不下这口气,为父又何尝吃得下这个亏,只是要看时机罢了。为父这些日子也在想,此次的劫难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既然你说那夏景昀,为父就先处置了他。他要参加春闱,有的是办法!”

看着儿子重新生出的敬仰目光,石定忠豪迈道:“挫折只是暂时的,我石家必将愈发壮大,老爷我要入中枢,俊儿也要入朝为官,夫人的诰命也将重新拿回来,其余妾室、子女的荣华富贵也将一生永享,至于那些新仇旧恨,我们都会一笔笔清算过去!不坠我石家威名!”

“老爷,不好啦!”

这头的豪言壮语才刚出口,那头的门房就死了娘一样吆喝起来。

喊声才刚刚响起,就被一阵甲胄声碰撞覆盖。

只见一队披坚持锐的禁军走了进来,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如潮水般涌入的黑冰台黑衣人。

一个禁军统领腰悬利剑,手握着一张明黄色圣旨走来,“石定忠接旨!”

石定忠面色大骇,强装镇定,上前陪笑问道:“商将军,这是?”

那禁军统领面色冷峻,断喝一声,“石定忠,接旨!”

石定忠连忙摆上香案,双膝一跪,“臣,石定忠接旨。”

禁军统领看了他一眼,打开手里的圣旨念了起来。

【朕御极宇内,审观臣僚,以为官者首当礼尊也,吏道厥唯廉重哉!

尔礼部尚书石定忠,颇以礼闻,又得廉名,简拔于群,委以重寄,赐以殊恩,累加特擢,皆朕亲裁,所以示人臣之标准也。

本当莅事忠勤,任官廉洁,坚守夙操,无间初终。

然朕俯览舆情,闻尔之风,多为不堪。

恪礼守节之德,嫌于矫伪;清德行廉之状,失之至诚。

藐法轻礼,骄奢淫逸,害及朝堂,祸乱百姓,负圣恩之重托,辱礼教之斯文;

今罢礼部尚书之职,令三法司会审其罪,府内家产悉数充入内库,阖府上下关押候审,一应恩赏尽数收回。钦旨!】

“石尚书,接旨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已经得了恩赦,陛下绝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我要见陛下!”

石定忠已经顾不得所谓的礼仪和端庄了,红着眼睛咆哮道。

禁军统领挺直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再无半分一朝高官风度的男人,也不勉强对方来接这一份旨意,伸手一挥,这一队禁军便上前将石定忠锁拿。

而身后的黑衣人则渗入了石府之中,开始清查这个府邸所有的底细。

当石子俊被反剪双手,跪伏于地,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桌上自己那碗没喝完的七宝羹。

或许,那是他余生再难享受到的美味了。

想到那个结局,他的身子一颤,一股暖流带起了一阵腥臊。

“走!”

一个禁军军士将其拎起,踹了一脚。

在满堂的啼哭声中,石子俊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石府,身后是如糖葫芦一样被绳子穿成一串的石府家人。

煊赫一时的石家,就此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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