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茶铺角落,那几个黄牛汉子也嘀咕起来。

“咋回事,莫不是不让他们进了?”

“老四,他们要进不去,不会找你退钱吧?”

卖了号的汉子也一脸紧张,“不至于不至于,此事是姜家知情的,怎会无缘无故不让他们进呢!我看莫不是这人有什么问题,姜家不愿意见他们!”

“这倒也是,有这个可能。”

“卧槽,你看!”

“卧槽!”

一连片的惊呼声,都献给了一个从府中大步走出的身影。

“你来干什么?”

胸口微微起伏的姜玉虎站在门口,一如既往地神色冷淡,他瞥了一眼把头扭到一旁装逼不看他的白云边,“还带个废物一起。”

白云边扭头怒目而视。

夏景昀笑着拱手,“本欲年前来,但听说将军要与军中将士共度年节,故而拖到了现在,请将军见谅。”

姜玉虎摆了摆手,“来都来了,进来喝杯茶吧。”

说着转身进去,夏景昀一行自然迈步跟上。

大门外,一张张惊讶的脸面面相觑,脑海中都一个念头:

这人谁啊?竟能劳动小军神亲来迎接?

姜家内部,风格也与外面一致。

简洁明朗的青砖黛瓦,线条刚硬凌厉,突出的就是个【房子能住就行】的气质。

众人走到一处院子中各自坐下,姜家的下人帮忙倒上茶水。

姜玉虎看着白云边,“到了中京城,你那脑子好点了吗?”

白云边直接不搭理他,嘴皮子翻动着小声嘀咕。

姜玉虎扭头看着夏景昀,“他在念什么咒人经吗?”

夏景昀侧耳听了听,依稀听见几个【必先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的字眼,嘴角抽了抽,转过话题,“我等来之前,还真没想到竹林竟有这么多访客。”

姜玉虎摇了摇头,“就是年节和爷爷生辰的时候多点,平日也没啥人。”

苏元尚微笑道:“对中京城稍稍有些个字号的人而言,一年到头不来竹林走一趟,多少还是有些不够尊敬了。”

姜玉虎倒也没谦虚,“你们还算运气好,居然排上号了,若是没排上的,保不齐就得空跑一趟,或者高价从牙子手中买号了。”

夏景昀略带疑惑道:“为何将军不去制止呢?”

“本公子为何要制止?”

姜玉虎淡淡道:“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之公平。每日五十个号牌,拿出十个号牌,留一个口子,给那些钱多烧得慌的逞能耐,或者有急事愿意花高价的人买个方便,岂非更合理?”

他笑了笑,“我让府上管家跟那些牙子说了,挣的钱自己留一半,另一半捐给城中慈幼局。两全其美,冤大头结账,多好?”

夏景昀:......

“咳咳,将军,我等就是买了个号进来的。”

姜玉虎看着他,“我就说了让你不要跟废物多待,你看看你自己都快变废物了。”

白云边一拍桌子,“姓姜的!”

姜玉虎笑容微冷地扭头,白云边气势登时一泄,“你.....鱼跃龙门你看过吗?”

夏景昀和苏元尚低头憋笑,姜玉虎白了他一眼。

众人又坐了一会儿,姜玉虎让其余两人先喝会儿茶,单独将夏景昀叫了出来,“走吧,跟我去个地方。”

夏景昀老实跟着。

“你不问问去哪儿?”

“在下相信将军定不会害我。”

姜玉虎微微颔首,“去见我爷爷。”

夏景昀脚步一顿,面上露出真诚的惊喜,“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姜玉虎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对外人来说,他是高不可攀的军神大人,但对我而言,他就是我亲近的爷爷。他有些年没见过什么不错的晚辈了,你不算废物,可以见见。”

夏景昀连忙致谢,跟着姜玉虎朝前走着。

走在路上,姜玉虎依旧一脸高冷,但似有一度曾欲言又止。

夏景昀稍一思索,福至心灵,开口道:“将军,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是否合适?”

“说。”

“晚辈一向仰慕军神大人风采,曾在一本古籍之上,瞧见了一首长短句颇为不错,想赠予老军神,以表拳拳之心,不知是否合适?”

姜玉虎干咳两声,“难为你有心了,我想,爷爷应该不会介意。”

说完,他很是满意地迈步,领着夏景昀来到了竹林深处。

走在茂密的竹林中,夏景昀只觉得有几分湿冷,正暗想着这种地方怎么适合老人养老,眼前便豁然开朗。

只见一个青石平台出现在竹林背后,平台上,屋舍俨然。

竹林在两侧如张开的双翼一般,阳光毫无阻碍地从正面照了过来,冬日朝前,夏日往后,既兼冬暖,又得夏凉。

当夏景昀在正中最大的那处院子中瞧见老军神时,他有着刹那的恍然。

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眼神浑浊,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打着薄毯,透出一阵虚弱。

更关键的是,曾经魁梧挺拔的身子,也在一身沙场征战的病痛和年迈的无奈下,有些缩水,看上去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人一般,谁也想不到这是曾经单枪匹马压得天下豪杰噤声的一代军神。

一种英雄迟暮的苍凉瞬间击中了夏景昀的心,他有些哽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晚辈泗水州夏景昀,字高阳,拜见军神大人!愿军神大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永镇山河!”

帮忙推着轮椅的姜玉虎听出夏景昀忽然浓重的鼻音,心头微微一暖。

姜老军神微微一笑,“最近这几个月,我从虎儿的口中,听见过三次你的名字,至少在他看来,中京城年轻一辈之中,你当是第一人。”

夏景昀连忙道:“姜将军如何看待在下,在下都认,唯有尽力不辜负将军期望而已。但在晚辈眼中,姜将军神威天纵,文武盖世,必能继承军神大人衣钵,再做我大夏之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姜老军神微微一怔,旋即笑了笑,“你这张嘴,倒是让人想不喜欢都难啊!”

夏景昀认真道:“晚辈所言皆是真心,过往数月若非姜将军几番搭救,晚辈早已死于刀兵之下,魂归天地矣,对姜将军自然满是敬畏和感激。”

“而如军神大人,挥鞭横扫八方,镇压乱世,所活之人,又何止亿万,便如晚辈这等,若非军神大人,又何来如今安稳科考之机,世人之尊崇、爱戴,皆是发自肺腑,而理所应当也!”

他振袖一拜,“在下曾于一古籍之上,见过一首长短句,欲借花献佛,赠予军神大人,聊表晚辈之仰慕,亦欲借此谢军神大人开一朝太平之壮举大恩。”

姜老军神呵呵一笑,“你写给虎儿的诗着实不错,这倒让老夫有些期待了。”

夏景昀并未觉得有啥,但熟悉爷爷的姜玉虎却听得出来,爷爷似乎对夏景昀并不是那么认可,想想也是,军中汉子,对这种张嘴就是好话的人,天然都会有些排斥。

不过他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有些人的好话只是好话,连耳朵都进不去,但有些人,比如眼前这个,那听着是真舒坦啊!戳心窝子啊!

心腹下人拿来纸笔,夏景昀提起笔,闭目凝神,整个人身上的气势悄然一变。

姜老军神微微挑眉,眼神之中多了些好奇。

夏景昀笔走龙蛇,一个个墨字在纸上成型,片刻之后,他稍稍犹豫了一番,停下了笔,朝着姜老军神拱了拱手,“献丑了。”

姜玉虎贴心地为坐在轮椅上的姜老军神念诵起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姜老军神原本淡然的面色悄然露出一丝回忆的怅惘。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姜老军神悄然闭眼,数十年征战飞扬的尘土和漫天的厮杀声,扑面而来。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虽然其中典故不解,但那恢弘苍茫的沙场气息,却清晰地传到了这个当世最顶尖的军神身上。

当年提刀纵马,张弓搭箭,纵横沙场的日子,仿佛被擦去了时光的灰尘,重新在记忆中熠熠生光。

姜玉虎忽地呼吸一顿,让正等着听下一句的老军神睁开了眼睛。

正待催促,就听见姜玉虎缓缓道: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姜老军神浑浊的眼中,蓦地凝起一阵精光,一股睥睨八方的气势升腾而起。

站在他对面的夏景昀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横刀立马,压得八荒六合不敢吱声,无数豪杰尽皆俯首的大夏军神。

夏景昀接着给两人简单讲了诗中的典故,自然是托词某本古书上的故事,听得老军神也微微颔首,很坦然直接地道:“多谢小友赠诗,老夫十分喜欢。”

“不敢当,借花献佛罢了。但晚辈对军神大人的仰慕却是发自真心。”

姜老军神自当他是谦虚,笑着道:“今后有空,多来竹林走动走动。”

见识过今日外面阵仗的夏景昀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连声道谢,同时也知趣地告辞离开。

等走出了院子,走在竹林路上,姜玉虎开口道:“你刚那首长短句似还有一句未写?”

夏景昀点了点头,抿了抿嘴,“我觉得词意已到,无需再写了。”

姜玉虎摇了摇头,“说吧。”

夏景昀深吸一口气,老军神那苍老的样子在脑海中浮现,他轻声念道:“可怜白发生。”

姜玉虎浑身一震。

......

“爷爷。”

姜老军神坐在椅子上,眼皮微垂,“最后他没写出来的那一句是什么?”

姜玉虎也如夏景昀先前那般犹豫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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