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说出来,不一定是好事。

因为陛下希望的是太子倒台,凭借这么一桩案子可能也扳不倒秦相,于是他做出了他的选择。

但却没想到夏景昀竟然也能查到这样的隐秘,并且就这么头铁地将其推了出来,这事情将如何发展,他都有些好奇了。

同样的判断,也在英国公的脑海之中生出。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儿上,秦思朝的真凶身份几乎已经可以明确了。

但是,这足够吗?

这一个罪名能够扳得倒太子,是因为在背后,有想要借题发挥废黜太子的陛下。

但陛下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就让秦相下台吗?

毕竟这事情也可以说是秦相并不知情,儿子为非作歹,然后以管教失职之罪,罚酒三杯了事。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还少了吗?

更何况仓促之间,陛下拿掉秦相,又没有合适的替代,这原本他精心搭建的朝局,就会毁于一旦!

所以,英国公心头渐渐有了定论,他决定搏一把!

帮秦思朝说话,救下秦思朝,卖秦相一个天大人情,继而为未来拉拢他做好铺垫。

但世事往往都是这样,想得很美好,倒在第一步。

当英国公开口,为秦思朝发声道:“我看今日之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如回禀陛下,择日再审。”

但话音刚落,夏景昀便转过头,双目如电地看着他,“英国公,你就不想知道你们吕家下一代里最杰出的继承人吕丰源是怎么死的吗?”

英国公闻言一愣。

秦思朝的面色却猛然一变。

“当街镇杀他的是玉虎公子没错。但唆使他和淑妃参与郑家叛乱的人是他!”

夏景昀伸出手指,笔直地指向秦思朝。

“就是这位躲在背后挑弄风云的相府公子!这位泗水州叛乱的幕后推手!”

整个堂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泗水州的叛乱?

英国公吕如松的脑海中立刻回忆起了当初那种种复杂的情绪,

有自己得知此事之后的震惊,扇女儿巴掌时的愤怒,跪在崇宁帝面前的惶恐,忍痛将侄儿逐出家门拒入祖坟的隐忍,看向秦思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仇恨的火花。

黑冰台首座的目光也陡然一凝,眼中精光四射。

当初泗水州叛乱,连带着宫中淑妃暗害德妃之事,黑冰台查了许久都没查出个所以然,还被陛下训斥了,一直以来都是他心头的刺,没想到在这儿听见了可能的真相。

以秦相在朝堂只手遮天十余年的能量,他的儿子倒是的确有本事能做得下这样的事情。

凭借着这个事,倒也确实有可能将秦相彻底扳倒。

但是,夏景昀这般指控,有实证吗?

除开这两个算是当初事件相关者的人,其余众人也都傻了眼。

没别的,叛乱这两个字太大了。

大到即使秦相也兜不住这两个字。

或者说,任何的人,只要还沾着臣这个字,就不可能兜得住这两个字。

而这也是任何的君,都绝对不可能容忍的底线。

太子也懵了,今天他本以为是自己的坟场,没想到夏景昀把他扯了出来,一脚将相府踹了下去?

中书侍郎慌了,站起身来,“夏景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等事情,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秦思朝终于不见了先前的风轻云淡,沉声道:“夏景昀!秦家之事,大家大族各有盘算,有些事为了大家都能体面,本公子认了也就罢了,不与你计较,但不是你随意给本公子扣屎盆子的理由!”

“秦公子终于还是生气了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修炼到宠辱不惊的地步了呢!”

夏景昀半点不慌,甚至直接无视了那位上蹿下跳的中书侍郎,到了此刻,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场中主动权。

他看着众人,朗声道:“当初泗水州的叛乱,诸位远在中京,或许知道得不那么清楚,这场叛乱来的非常蹊跷。一个郡守,带着他那自称泗水州第一公子的儿子,却能够豢养出数百死士,且不为州中官吏所知,这些死士打着山匪恶霸的名头落草为寇,而后越剿人口钱粮,甲胄兵器越足。”

“这人的时机也抓得特别好,刚好是德妃娘娘抵达,整个泗水州权贵齐聚在小小的江安县城之时,而后护送德妃娘娘的无当军又因为种种缘由全部散了出去,留守的只剩下不到五百的无当军将士,要在城防几乎可以说是聊胜于无的情况下,同时承担着保护一州权贵、百姓和抵御叛军的重任。这等时机的讲究,各方力量的调配,真的是一个小小的郡守能做到的吗?”

秦思朝直接打断,“你说的这些,在座的又有几人不知?你若再是这般空口无凭,将这等抄家灭族之罪肆意扣在我的脑袋上,本公子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且等一下,我会把东西给你捋清楚的。”

夏景昀面色一冷,“当初的泗水州,也是各路人马都有,鱼龙混杂,诸位还记得方才在下说的风和馆那位东家吗?”

“当初中京城诸多青楼都随着队伍派了些姑娘前往泗水州,想趁着各方云集泗水州的时候,捞上一笔。但是泗水州着实偏远,德妃娘娘省亲对中京城而言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中京城真正的大青楼们还是不怎么感兴趣,毕竟中京城的钱她们都赚不完。只有这家风和馆,派出了即将成为馆中头牌的花魁。在知道了风和馆背景之后,此事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而更加耐人寻味的是,风和馆当初抵达的队伍一共十八人,但最后返程的时候,却只有十二人。有六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死在了泗水州的乱军之中,还是扯着队伍的大旗偷偷来泗水州做什么事情而来。”

“更有意思的是,泗水州这场叛乱,首恶郑家父子已经伏法,余者皆已受到应有的惩治,就连堂堂吕家的二公子也已经伏法,但那位替郑家父子出谋划策,四处奔走串联的师爷却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有意思的是,这位失踪的师爷,又在泗水州叛乱几个月之后的云梦苏家内乱之中现了身,成功给苏家当代家主下毒,挑动苏家夺权内乱,图谋苏家未果之后,再度失踪。诸位可以猜猜此人如今在何处?”

“如果风和馆的东家背后的确是咱们这位秦公子,那这位师爷的背后又是谁?”

秦思朝愤怒道:“纯属臆测,无稽之谈。”

夏景昀竟也不争辩,反倒点了点头,“的确没有充分的实证,但我觉得仅凭现有的证据,已经足以让有司去查了,总不能什么活儿都让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做了吧?”

眼见夏景昀这一番话似乎不那么有说服力,秦老家主这时候送来充满灵性的助攻,忽然开口问道:“夏公子,依你之言,这相府挑动泗水州叛乱,又去挑起了云梦苏家的内斗,接着又图谋我秦家,图谋我秦家还好理解,但之前两事,他们所图为何啊?”

夏景昀心头暗赞了一声老狐狸,开口道:“很简单,那就是秦家在为乱世做准备!”

“大家不妨试想一下,如果叛乱已成,真的让叛军如愿绑架了州中权贵,占据州城,就此坐大,朝廷是不是必须派兵剿匪?”

一个人忍不住开口道:“那秦家也落不着什么好啊?”

顶尖的权贵们却默不做声,因为他们已经想到了问题的所在。

夏景昀解释道:“无当军是亲自护送压阵的,致使叛乱坐大,甚至有放纵之嫌,无当军或者整个军神一系的将士或许都不会派了。而勋贵一方,因为吕家二公子的失职,导致州城失陷,吕家自顾不暇,勋贵的机会也小了许多,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派的人就极其有限了,而这些人,许多都跟丞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想必相府这位白衣公子,也会以慷慨报国的名义加入军中。届时天高皇帝远,一面剿匪,一面练兵,越剿越强,一州之地的军政大权岂不是悉数落入相府手中?在乱世之中,一个割据之地,一支强军在手,钱粮甲胄无数,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本钱?”

有人忽然一声惊呼,“我记得去夏,秦公子的确去了军中历练......”

“而苏家就更好理解了,苏家与相府本有宿怨,苏家在云梦州树大根深,苏家坞数千精壮族人,平日耕读习武,战时便是一股不俗的精兵。若是将苏家大权攫取到手,上可扼制泗水州东出之路,下可遥控大江下游诸郡,一旦天下有变,配合秦相在朝中的地位,一纸任命,便可摇身一变,割据此地。”

“而秦家,只不过是在两次尝试都宣告失败之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

“这一切,以相府的实力,都是可以办到的。”

众人听完都沉默了,因为夏景昀这一番话,的确能够说服他们,也足够逻辑自洽。

只是让他们觉得讽刺又悚然的是,百官之首,皇权的左膀右臂,居然是最早为乱世进行谋划布局的人。

秦思朝安静地听完了夏景昀的话,却蓦地哈哈一笑,之后更是直接鼓起了掌,“好故事,夏公子不愧是公认才华横溢之人,这一番故事说得我都颇为心动。”

“但是,故事就是故事,同样的故事,我也可以为你编一套。”

他看着众人,“德妃娘娘省亲之事,提前数月便由中枢确定,德妃娘娘野心颇大,那时候便开始筹谋,私下派出心腹勾连泗水州的郑家父子,假意鼓动他们叛乱,同时又放出风声,引动跟她为敌的淑妃娘娘兄妹上钩来对付她。

当她抵达泗水州,一切就如约上演,她还主动为叛乱创造了机会。

这也是为什么郑家父子那般筹谋却被德妃带着人轻松击败,同时还赢得了一个亲冒矢石,镇定自若的名头。

回京之后,便由此赢得了陛下的赏识,百官的认可。”

“而咱们这位德妃娘娘又岂会满足,当即派她那只有萍水相逢,却诡异认下的义弟,东出云梦州,前往苏家。

她也从京城派出一帮人,为他打下手。

经过夏公子好一番折腾,不仅亲自挑起苏家内乱,又装模作样地帮忙平定。

更是通过这样的手段,赢得了苏家那位洞庭明珠的好感,成了苏家的准女婿。

云梦苏家也就此到手。”

“于是,德妃一面控制住了泗水州,一面又拿下了云梦苏家,两州之力到手,一旦乱世开启,她和胶东郡王自可凭此而望,继而引领风云。”

“诸位不妨想想,这些事情怎么就那么巧,总是在这位夏公子出现的地方发生,是他每次都能撞上说得通,还是这些事情本就是他策划的说得通?”

“而后如今,斗英国公,败石尚书,同样也将目光落在了富甲天下的秦家身上。

不惜使用苦肉计,自己射了自己一箭,不然也无法解释为何黑冰台和刑部怎么都查不到真凶。

只可惜图谋秦家的人多了点,让我先下了手。”

他看着夏景昀,“夏公子,怎么样?我这个故事可还行?”

夏景昀看着秦思朝,心头也感觉到了凝重。

他知道秦思朝这样的人,不会如郑天煜、秦玉文那等草包一样那么好对付,但还真没想到对方能立刻组织起这么精准犀利的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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