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压抑了几十年的野心,如冬眠醒来的毒蛇,阴冷地吐着信子。

那些被震慑着的怨望,如疯长的野草,在皇权洒不到的角落里,恣意地撒着欢。

虽然陛下保持了极大的冷静,一面传诏边军,注意防范边疆战事,一面传令各州就地组织,以保民安民为上,在遏制叛乱蔓延的情况下,对叛乱实施有效打击。这样的举措赢得了朝堂上下的一致赞誉,但毕竟烽火四处,对承平已久的国度还是极大的考验。

如今,声势最大的叛军被朝廷官军一战击溃,贼首被擒,而且大军回援,便又多了可以四处征讨兵员,从哪种角度来说,都是极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高益和玄狐两人都明白,更令陛下高兴的,也是陛下更看重的,还是萧凤山这个心腹之患的解决。

不过,这是谁都不能说的事。

崇宁帝想了一阵,扭头看着玄狐,“夏景昀那边怎么样了?有消息没?”

玄狐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消息,只知道他已经将漕帮上下彻底平定,如果得知这头的消息,或许就将启程回来了吧。”

崇宁帝想了想,“你让人给他传个信,让他先到龙首州城,帮忙主持龙首州局面,待新的龙首州牧上任之后,再行返回。”

“是!”

崇宁帝坐回位置,笑着道:“你们说,英国公此番立下如此殊勋,朕该如何赏他?”

高益下意识错愕抬头,旋即又立刻低下头去。

玄狐不敢沉默,“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英国公想必也只是为国尽忠,不是抱着求封求赏的目的来的。”

崇宁帝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有些不是时候,笑着摆了摆手,“朕也就随口一说,回来亲自问问英国公,看看他想要什么赏赐吧,朕当重重赏他。好了,先下去吧!”

玄狐默默退了出去。

崇宁帝起身,走到冰鉴旁,仿佛是在自我警醒般轻声道:“饭一口一口吃,事一件一件来,不急,不慌。”

高益一如既往地微弓着背,垂手肃立,如同一尊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木雕。

第二天,一匹马儿冲进了中京城中。

马背上,不眠不休疾驰了一日一夜的骑手一路高喊着,冲向了宫城!

“梁郡大捷,英国公大破叛军,擒获反贼,平息叛乱!”

蹄声隐去,欢呼声次第响起。

中京城中,看不见四野的火。

大军如蚁群,悄然漫过青山官道。

梁郡距离中州并不远,大军也就只需要十日左右,对出征来说,算是极其便捷的了。

班师七八日之后,大军便已经进入了京畿地界。

这一日安营扎寨下来,亲兵一边殷勤地为英国公准备酒食,一边笑着道:“不知道此番朝廷会给大帅什么封赏,想来现在朝堂上怕是吵得不可开交吧?”

英国公沉默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想要什么封赏?

已经是世袭罔替英国公的他什么封赏都不想要。

他想要的,是给他的好外孙,多加上一块筹码。

只不过,就不知道这个筹码,陛下会给他吗?

陛下可是在心里有了倾向和选择?

他平静问道:“萧凤山怎么样了?”

亲兵见自己精心挑选的话题大帅不感兴趣,也不敢再嬉皮笑脸,连忙认真道:“还跟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就呆在马车里面。”

英国公叹了口气,“一代枭雄,一朝失势,就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或许还不如一只被养来逗乐的猫。”

亲兵倒也有点眼力见,不敢掺和这样的话,默默低着头站在一旁。

又过了片刻,当英国公随便吃了两口,便食不甘味地端着酒杯猛喝的时候,又一个亲兵掀帘进来,单膝跪下,“大帅,中京来使!”

英国公放下酒杯,理了理衣衫,“请他进来。”

很快,宫中近侍靳忠掀帘走了进来,“奴婢拜见英国公!”

英国公笑着道:“靳公公请起。靳公公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请坐。”

靳忠同样笑得极其真诚,甚至带着几分谦卑,“英国公客气了,今日奴婢前来,是来向您贺喜的。”

他微微一顿,接着道:“陛下和中枢已经议定,加封公爷特进荣禄大夫、左柱国、太傅,荣宠至极,奴婢恭喜公爷!”

一串头衔把英国公都听得愣了一愣,旋即感激不已,“陛下有心了,老臣这点微末功劳,如何当得起这等荣宠啊!”

靳忠笑着道:“您若是当不起那可就没谁当得起了,此番中枢都觉得这个恩赏太过,是陛下一力坚持,说这是您劳苦功高,应得的呢!”

英国公感激涕零,面北而跪,“老臣,谢陛下隆恩!”

靳忠旋即起身,“英国公,来之前,陛下还交待了一件事,不知公爷可否行个方便?”

英国公一听就明白了,但却装作没听懂,“公公言重了,只要是陛下的吩咐,老臣粉身碎骨也要办到,何来行个方便之说。”

靳忠只好自己开口道:“陛下让奴婢去看看萧州牧。”

“此乃应有之义。”英国公毫不犹豫,立刻起身,“公公请随我来。”

二人走出军帐,在亲兵的护卫下,来到了一旁重兵值守的马车外。

“萧三郎,可否下车一叙?”

马车里,没有声音。

英国公扬了扬下巴,两个亲兵便直接掀开了车帘。

很不礼貌,近乎羞辱,但这就是胜利者可以有的姿态。

而身为失败者,给你脸不要,就注定要承受这样的羞辱。

车厢之中,萧凤山神色憔悴,双目阴沉,如同一头落入陷阱但不屈的猛虎,噬人的目光让靳忠心头一惊,但好歹还是确认了这的确是那位曾经风流满中京的耀眼萧郎。

他下意识地低头躲开目光,而亲兵们也识趣地放下了车帘。

英国公笑着道:“靳公公,可看清了?”

靳忠拱手道:“有劳国公爷,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

英国公点头道:“公公慢走,今日老夫身在军旅,不便感谢,改日国公府必有厚礼。”

“哎哟,国公爷客气!”

靳忠千恩万谢,带着两个侍从和几个护卫,上马离去。

英国公平静地目送着,直到那几匹快马远去的烟尘渐渐平息,才默默地转回了军帐之中。

那令人艳羡的荣耀,似乎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太多的印记。

不知道是不是萧凤山的落魄屈辱给了他太多兔死狐悲的触动,当天晚上,这位大夏朝的勋贵之首,当朝贵妃的生父,一个人,在帐中坐了许久。

一日之后的傍晚,一匹快马入京,驶入黑冰台衙门。

片刻之后,玄狐入宫。

“陛下,英国公已在城外二十里安营扎寨。”

听了玄狐的报告,崇宁帝站起身来,缓缓在殿中踱着步子。

片刻之后,他沉吟道:“宣商至诚。”

很快,禁军统领商至诚走了进来,“陛下。”

“今夜,宫禁戒严,如当日老军神故去之时,非朕亲临,任何人不得出入。”

商至诚一听就知道陛下又要出宫了,连忙沉声答应,“陛下放心!”

“好,你下去安排吧!”

崇宁帝挥了挥手,又道:“高益,宣巡防营主将杨映辉。”

高益点头应下,正要出门,又被崇宁帝叫住,“等一下。”

高益连忙走回来,便听得崇宁帝说,“让靳忠去跟巡防营主将杨映辉吩咐一声,就说凯旋之师将至,让其盯紧城中各处,严防骚乱,以卑明日大典。”

“是!”

安排妥当,崇宁帝便吩咐摆驾长乐宫。

躺在德妃柔软的双腿上,他双目微闭,脑子中浮现的却是先皇后的面容。

就如最开始制定这个计划时就想到的那样,明日就是凯旋庆典了,在这之前,他得去跟萧凤山见上一面。

亲自看一看这个先皇后的嫡亲弟弟,看一看这位曾经中京城最耀眼的年轻人,看一看这个让他近年颇有几分寝食难安的男人,再决定是杀是留,接着便能将那场父子之间的争斗彻底终结。

待这帝位的心腹之患解决,他便能彻底腾出手来,心无旁骛地去处理眼下帝国的内忧外患。

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十年二十年之后,夏景昀又会成为下一个萧凤山吗?

“怎么了陛下?可是臣妾按得哪里不舒服了?”

崇宁帝笑了笑,“没有,你说高阳那孩子今后会有多大成就?”

德妃却轻叹了一声,“许是臣妾妇人之见,目光短浅,臣妾只担心他身子虚弱又慧极必伤,忧君忧国,不是长寿之相啊!”

崇宁帝闻言却暗道:也是,萧凤山毕竟是武人,那体魄就远非夏景昀那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能比的,说不定还没自己长命呢,有什么盘算,等临终之时再说吧。

“你这不是妇人之见,这是关心则乱。”

崇宁帝笑着道:“国朝正值多事之秋,是他出大力的时候,他这样的人才,老天爷为了我大夏国运,也不舍得收走的。”

“陛下圣明!臣妾的确是愚昧了。”

说了一阵,崇宁帝闭目小憩了一会儿,便起身朝外走去。

走到门边,他扭头笑着道:“有些日子没见彘儿了,朕还有些想他了,过些日子把他接回来住两天。”

德妃含笑点头应下。

离开长乐宫,崇宁帝远远看了昭阳宫一眼,径直出宫。

在黑冰台黑骑的严密防护下,在暮色的遮掩中,朝着城外行去。

京畿地界的官道还是修整得很好的,马速也能提得起来,没用多少时间,入夜时分,便抵达了军营。

先头部队已经快马通知,于是马车长驱直入,停在了中军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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