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狐一怔,看着崇宁帝脸上的笑容,在片刻的迟疑之后,脑中仿佛有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混沌,恍然大悟。
崇宁帝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猜到了,背着手,“对朕而言,重情重义是好事,意气用事也是好事,若是他半分弱点都无,朕如何放心用他!”
玄狐心悦诚服,感慨着帝王心性和自己的巨大差距,躬身一拜,“陛下英明。”
崇宁帝开口道:“高益,命人传一道口谕,告诉他,胡作非为,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一直如木桩子一样立在一旁的高益点头应下。
崇宁帝忽然道:“今晚是不是说了去昭阳宫的?”
高益恭敬道:“是,淑妃娘娘先前还遣人来问了,问陛下何时过去。”
“跟她说朕乏了,今夜不去了,去将德妃请来,给朕按按。”
高益愣了愣,旋即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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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姜玉虎听完了手下的报信,蹙起眉头,“这小子发什么失心疯?怎么做这等事情?”
在他身后,老军神坐在椅子上,笑着道:“怎么了?”
姜玉虎将刚刚得到的消息说了,一脸不解,“平日里这小子做事,都是做一步算三步,怎么会做出这等蠢事来呢?”
老军神听完微微一笑,“你还记不记得忠义侯当初跟北梁一场大战,立下大功,回京之后却恃宠而骄,擅杀了作恶的权贵,惹来官司的事?”
听爷爷说起这久远的往事,姜玉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军神接着道:“忠义侯功劳太大,封赏太盛,便容易引来陛下的猜忌,这还是老夫给他出的主意,既能借机为民除恶,又能给陛下一个台阶。后来这小子把这招学精了,几个军侯之中,就他活得最舒坦。”
姜玉虎恍然大悟,“你是说,他这是在自污?”
“也不尽然,自然有情之所至的因素,但胆敢如此行事,自然有这份算计在里面。至于那些脑满肠肥的废物的想法,谁在乎呢!”
老军神悠悠感慨道:“老夫很好奇,他真的是二十岁吗?”
老军神猜得不错,夏景昀的确有自污的意思。
自打入京以来,他做了一大堆的事情,全都成了,但也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崇宁帝的猜疑。
礼部尚书的事情,虽然被阿姊以急智巧妙地搪塞了过去,但昨日的十七万两银子是实打实的,这般本事,帝心如渊,他已经见识过崇宁帝的多疑,如何能够不当回事。
臣子有才并不可怕,但若是臣子既有雄才,还无破绽,仿若完人,这样的人,有几个皇帝敢用?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思路,在历史故事里他已经看得够多的了。
在石定忠当初第一次平安渡劫之后,他就已经明白,那位陛下要的,不是什么道德君子,更不是什么完美臣子,他要的,是对他忠心,能为他办好事情的臣子,而这样的臣子,最好就要有把柄和弱点,能为他所制衡。
与其让他去慢慢发现,真的找准了自己的死穴,倒不如自己主动选一个送上去。
至于凝冰的事情,他也的确有些遗憾,因自己而死,也想着去送这个苦命女子一程,于是两相合计,便有了这个想法。
但最后的结果,他却把不准,他只能相信崇宁帝这样的权术顶峰的大师,一定可以接收到自己这个浅薄的信号。
当他带着思绪回到侯府,才刚坐下不久,就瞧见了被公孙敬匆匆领着进门的一个宫中内侍。
“靳公公!久违了!”
在夏景昀面前,靳忠全然没有什么架子,笑容可掬地回了一礼,然后挺胸抬头,清了清嗓子,“陛下口谕!”
夏景昀连忙行礼。
“胡作非为!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靳忠念完,连忙道:“夏公子,说完了。”
夏景昀以手擦额,装作满头大汗的样子,忐忑道:“靳公公,陛下可还有言语?”
靳忠若有深意地笑着道:“陛下召了德妃娘娘用晚膳呢!”
夏景昀如释重负,亲自把着靳忠的手,将他送出了门。
看着夏景昀如此不似作伪的亲昵,一向被视作残缺之人,难得士大夫认同的靳忠忽然觉得有些感动。
今日之事传入宫中之时,他们这些内侍看待此事的态度,却和外界齐声指责的反应截然不同,对夏公子那都是忍不住生出几分认同,齐齐感慨着,重情重义,不嫌人的出身,夏公子的确是好人啊!
送上一点银两,将靳忠送走,夏景昀走回府中,看着忧心忡忡的公孙敬等人,咧嘴一笑,“平安度过,一切尽在掌握!没事了!”
白云边瘪了瘪嘴,一脸不信地傲娇离开。
接下来的半日,夏景昀又应付了卫远志、王若水等人,然后,却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登门。
如今的京兆府都尉邢师古第一次主动登上了江安侯府的大门,对夏景昀今日的行径表示了极大的赞赏。
按照他的话来说,不能低头看众生的人,走得越高,对这个帝国和朝堂便越是灾难,看了夏景昀今日的表现,让他对夏景昀曾经说过的话,更信了几分。
这番主动表态,自然是让夏景昀很是开心,一番客套,同时,也让苏元尚若有所思。
书房之中,苏元尚看着夏景昀,“你是不是先前便存有此意?竟连我一时之间也未发觉。”
他所说的,便是夏景昀立起了一个对平民、对下人的友好形象,让平民百姓,或者如宫中内侍之类虽权重但又低贱之人,对夏景昀多几分好感。
夏景昀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别觉得我跟妖怪一样什么都能算计到,只是确实有些聊胜于无的考量罢了,只是没想到反响意外有些不错。”
他笑着道:“世家腐朽贪婪,已为国朝蛀虫。但朝堂上又不能没有世家,也总会形成新的世家,那当如何?自然是换一批世家,所以当下这些所谓的权贵怎么看我,我根本不在意,只要陛下那关过了,只要老百姓那头看重我,我的立身之本,便谁也无法撼动。我的所有计较都在这两头。”
苏元尚眉头微皱,“平民百姓,羸弱无力,能与世家相抗?”
“兵员不都是从百姓之中而来吗?岂能说他们羸弱无力呢!”
夏景昀笑容极具深意,“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足以淹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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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发展正如夏景昀所料,并没有侯府众人劝诫之时说的那么汹涌,中京城每天要发生无数的事,这段谈资也很快被别的事情取代,只是在一些好事者口中聊起。
而且夏景昀更是鸡贼,在回去之后,就暗中让公孙敬和吕一各自通过自己的渠道帮忙宣扬。
主要明确两个要点:第一是凝冰不是妓女,而是已经赎身然后枉死的民女,最大限度消弭其中隐患,免得今后遭人春秋笔法;
其次则是领头吹嘘夏公子是唯一一个把我们平民百姓当人看的权贵,主打一个人设鲜明!
于是此事的余波渐渐消去,夏景昀和德妃不仅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反倒隐隐得了些好处。
要说此事最大的后果,居然是让中京城的青楼业遭受了重创。
好些个姑娘当日便提出赎身,而当晚青楼之中,服务热情大大下降,服务质量严重下滑,让许多寻欢作乐的客人颇为不满。
而自然的,东家不会纵容,于是又有许多女子挨了骂,挨了打,性子烈的甚至被取了性命,抛尸乱葬岗。
黑夜之下,潜藏着无数的罪恶,无人可以完全制止。
当又一个清晨的到来,天地光明重现,仿佛黑暗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盛世繁华,国泰民安,整个中京城都张灯结彩,洋溢在上元节喜气洋洋的氛围中。
这是年节最后的狂欢,也是大多数人会给自己的一个心理暗示:今日且玩乐,明日始认真!
中京城上元节灯会,也是大夏声名在外的盛会,有无数人都愿意不计险远赶来中京城,只为一睹盛景。
朝廷也很贴心地开了宵禁,今夜中京城彻夜狂欢,只是就苦了巡防营和京兆府的人,几乎是人人通宵待命。
昨日邢师古来拜访,后来也不免聊起此事,面色中似有忧虑,夏景昀还曾给了他一些建议,让邢师古如获至宝,开心而去。
这样的时候,夏景昀也没想着要装清高,独自在家学习,去博一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名声,提前就让公孙敬帮忙安排了一番,到了时间,便带着冯秀云一道出了门,但好死不死白云边没点眼力见,硬要跟着一道。
看在他昨日帮自己仗义直言的份儿上,夏景昀也懒得计较了,带着这个灯泡,一行人一起上了街。
从自家街巷走出,便瞧见路口点有松柴作为路灯,一旁还站着披甲的巡防营士卒,以此震慑宵小。
而在南城和东城,有些人多的路口,还会有一些罪犯被捆缚在路灯之下,身旁立着牌子,上面写着诸如:盗窃、抢劫、猥亵等犯罪之由。
这些人,都不是抓到的实时犯人,大多都是从京兆府牢中提前弄出来的轻罪罪犯,放到这儿震慑宵小来的。
这自然就是夏景昀的主意。
当众人一阵前行,走到御街之上,瞧见眼前的景象,就连夏景昀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的惊艳。
宽阔的御街已经被人群填满,人声鼎沸,欢笑、叫喊、嘶吼、欢呼,凑成巨大的喧嚣。
路的两侧,摆着一个个的摊位,上面都挂着红色的灯笼,愿望过去就如两条红色的丝带,一路蔓延到宫城之下。